阿慧:雪痕(散文)

来源:周口日报    作者:王编导    人气:    发布时间:2024-03-22    
眼见得国际妇女节临近了,花的香气在枝头蕴藏着,女人们网购的花裙子正在派送的路上,这个时候雪来了。那雪裹带一颗悖逆的心,本想瞒着世人,趁着夜色偷偷落下的,不料刚落地就被我发现了。
 
 
那时我坐在被窝里赶稿子,听见窗外一阵响,初开始轻轻的,像一屋子蚕宝宝食桑叶,一片细碎的沙沙声。响声很快大起来,感觉是一群孩子往铁锅里撒大米粒,“哗哗哗”、“唰唰唰”,那动静听起来急迫而兴奋。
 
 
我兴奋起来,爬起来冲向阳台,玻璃窗推开的一瞬间,有小东西跳起来击中了我的脸,凉凉地痛。把手臂伸向夜空,冰冰的小精灵在手心里蹦跳,只跳了两下就化掉了。可我还是看见了它们,知道它们的学名叫霰,我仍旧喜欢唤它们的小名——“雪珠子”或者“盐粒子”, 听起来亲切而形象。我知道,霰是雪花的孩子,它们在前头跑,雪花紧跟着就来了。
 
 
果然,我拿手机一照,见雪花跟撕碎的白棉絮一样,一团一团地在空中飞。
 
 
雪使黑夜变得白亮,我在这个雪夜无眠。凌晨四点多,雪光引着我下了楼,楼前的灯光,受到白雪的压制,看起来有些忧伤。
 
 
雪辛劳了大半夜,把路面覆盖得严严实实,一眼望上去厚厚的、平平的,没有一丝印痕。的确,这个时辰连最爱早起的小麻雀都没有睡醒。我第一个踩上这么新的雪,每走一步,双臂和长发都要快乐地飞起来,雪和霰配合着我的欢愉,在脚下有节奏地打着拍子,“咯吱、咯吱、咯咯吱吱”。就这么一回头,看见了自己的脚印。脚窝里似乎有光亮在扑闪,这一刻,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,一个黑衣女人,她袖着手,低着头,冒着雪,向前走的样子,在我脑际越来越清晰,雪地上的那串脚窝,深深陷进了我心里。
 
 
那是七十年代的一个冬天,我大概有七八岁吧,跟随年迈的奶奶生活在一个偏僻的乡村。我们的住处更偏,在村子的最西头,离村庄较远,离官路很近,官路两边的麦地旁,蹲卧着一个个灰黄色的麦秸垛,那是村人私有的燃料,还是冬日里家畜的粮草。
 
 
孤寡老人七奶奶,背着柳条筐给她的羊拽麦秸。她在垛上三拽两拽就拽出来一个人,等那人站直了,把满头的麦秸捋掉了,才看清是个女人,七奶奶连呼带叫地把女人拽到了我们家。
 
 
七奶奶、我奶奶,还有我,大小六只眼睛盯住那女人,犹如在冰冻的西洼里逮着一只野兔子,欣喜和新奇让我们目光灼灼。意外地,女人不同于受惊的兔子,她穿一身黑棉衣,平静地坐在凳子上,拿眼睛挨个扫摸我们老少三人。不到掌灯的时候,两位奶奶就把女人的事情问明白了。
 
 
女人三十九岁,娘家山西的,婆家是信阳的,她离家出走小半年了,走走停停就来到了这里。
 
 
七奶奶问她:“是不是死了男人?”女人说:“不是。”
 
 
我奶奶问她:“是不是没有孩子?”她说:“不是。”
 
 
到底是什么要命的事,让女人丢下丈夫孩子四处游荡呢?
 
 
女人说:“孩子爹打我,往死里打。”她拨开头发让我们看,头盖骨下陷,一个圆圆的凹槽。
 
 
“拿锤子砸的。”女人说。
 
 
吓得我浑身发抖,慌忙躲在了奶奶身后。
 
 
七奶奶不认为女人做得对,她那死鬼丈夫打了她几十年,肋骨都打断了三根,十年前他临死前,还拿拐杖敲她的头。她没跑,也没死,硬是把那恶人熬死了,一个人把两个女儿养大嫁了人。
 
 
我奶奶在二十九岁那年,我爷爷病逝了,她舍不得五个孩子,一辈子守着这个家,守了五十多年。
 
 
女人说:“我不想被打死!我不想这样活。”
 
 
于是,两位奶奶就张罗着,给女人找了个落脚的地方。这个男人是刘云她爸,刘云是我的同班同学,他们家住在村子中间。刘云的妈妈,生下刘云没几天得月子病死了,刘云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,家里负担重,七八年了,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进刘家门。刘云爸见过那女人后,第二天就把她领回了家。
 
 
七奶奶那几天好像变得年轻了,她在我上学的途中,一路小跑追上我,说:“你问刘云没有啊,那女的住哪儿了?”她还催我到刘云家看看,瞧瞧那女人在刘家干什么?我没有串门的习惯,就爬上刘云家院墙外的那棵大桑树,躲在密匝匝的枝杈间偷偷观探。终于捕捉到了那女人的身影,她换了一件浅灰色的上衣,端着脸盆往堂屋里走,走到门里边停下了。我居高临下看得很清,见她慢慢地蹲下来,给刘云爸爸洗脚。
 
 
十多天后的一个夜晚,我和奶奶在西洼的土屋里,听见小雪珠子落地的声音,透过窗棂看见雪花飘下来了,大片大片地飞舞。
 
 
天刚亮,七奶奶踩着厚厚得积雪,一扭一扭地来到我家,她呼出的白气很浓,像是胸膛里着了火。她对我奶奶说:“她走了!刘家人天亮才发现。追的人看见了,雪地上一溜脚印子,往西走了,没找见人影儿。”
 
 
女人在我们村里没有留下什么,她脱下新外套,依旧穿着她那身黑棉衣走了,但她出村时的那串脚印留下了,长久地印在村人的记忆里。
 
 
有一天,我把刘云的话说给了奶奶听,刘云说:“俺爸掐她了,她还手,俺爸打她了。”
 
 
我奶奶就对七奶奶说:“走吧,走了好。”
 
 
我听不出她是说女人,还是说自己。
 
 
几十年后,我站在凌晨的大雪里,重新审度当年黑衣女人选择的那条雪路,毕竟她上路了,出村了,抗争了,尽管一路雪痕孤冷,未来不定。


阿慧:本名李智慧,回族,出生于河南沈丘,现居周口市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散文学会理事、周口市作家协会副主席。曾荣获《民族文学》年度奖、冰心散文奖、《回族文学》奖、杜甫文学奖、孙犁文学奖、新月文学奖等。出版散文集《羊来羊去》《月光淋湿回家的路》,长篇非虚构散文《大地的云朵》。




 
责任编辑:王编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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